沃克·埃文斯和他的《美国影像》 | 一书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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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美国影像》（American Photographs），确实是可以让人一读再读的好书，从粗略的画面观看到更多内容的细探。书中的作品初看上去平淡无奇，但却是有种隐性的力量吸引你不断注视，注视着埃文斯注视的一切。这让我想到埃文斯曾对他的仰慕者说的话，“注视是教育你的眼睛的唯一方法，而且还不仅仅是方法。注视、刺探、倾听、偷听，尽可能地去了解，目前你并不习惯这么做。”[1] 这句话不仅是埃文斯给拍摄者的建议，似乎也暗示着观者怎么去理解他的照片。这种“注视”的方法，也让我去收集更多资料，了解他的《美国影像》背后的故事。
埃文斯和《美国影像》
沃克·埃文斯本人
《美国影像》是1938年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配合在9月28日至11月18日的同名展览而出版的画册。但它并不是单纯的展览图录，虽然展览和画册的照片都选自埃文斯1929-1937年的作品，但100张展览照片只有大约一半收进这本画册中，而其他部分再从未展出的作品中选择，做成这本试图用87幅黑白照片展现上世纪30年代美国历史状况的画册。
这本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有50幅照片，包含人的元素的照片占了大部分：街头人像、广告中的人物形象和纪念碑雕塑人物，还有描绘一些室内场景、街景和建筑的照片。第二部分有37幅照片，主要展现的是建筑风貌，包括沿街建筑、工业城镇的全景、乡村教堂、木质房屋等，此外还有关于锡制残片和肉贩买卖招牌的特写照片等。这些照片大部分是用8*10的大画幅相机拍摄，还有少部分是35mm相机所拍，而在制作这本书时，照片还进行不少手工调整。
为什么书中所选照片的拍摄年份最早是在1929年？从社会历史原因上来说，1929年10月股票市场的崩盘，美国迎来它南北战争以来最严重、持续时间最长的经济大萧条，胡佛总统被迫下台，虽然新上任的罗斯福总统实行的“新政”使美国经济在1933年开始复苏，但直到1940年仍未恢复大萧条前的经济水平，埃文斯的照片很好地成为这一时期的重要见证。而对于埃文斯个人而言，1929年遇到的一些人和事可能让他更为确定，把摄影作为职业。
1929年，埃文斯认识了摄影师贝伦妮丝•阿伯特（Berenice Abbott），阿伯特把为巴黎文化做详尽视觉记录，也受后来超现实主义者追捧的老辈摄影师尤金•阿杰特（Eugene Atget）的影像作品带到美国。埃文斯会经常来到阿伯特的工作室观看阿杰特的照片，这种体验和他初次看到现代主义摄影师保罗•斯特兰德（Paul Strand）的《盲妇》的感觉类似：有一种的直接拍摄的力量，使观者长久的凝视。而阿杰特的影像也大大丰富了埃文斯对内容的感知和挖掘。
这年他也认识了艺术家本•夏恩(Ben Shahn)，和他有了一段长久的友谊，两人天性中都有种蔑视权威和戏弄自满者的倾向，而夏恩的政治敏感性和愤世嫉俗使得埃文斯性格中的脆弱、多疑和惰性得到很好的调剂，两人经常在一起讨论世界文化，之后还成了FSA的摄影师盟友。
1929年12月，诗人朋友哈特•克莱恩(Hart Crane)在他的诗集《桥》中，决定把埃文斯的的大桥照片插入到他的文本中。埃文斯照片第一次得到出版，这种文字和图片结合的经历也开启了他摄影师职业之旅。
后来的一些年，埃文斯遇到更多助他在摄影师道路上走得更远更宽的朋友，这些人多是艺术家或作家。林肯•柯尔斯坦(Lincoln Kirstein)，这位《猎狗和号角》的编辑，也是后来知名的作家和艺术评论家，极为欣赏埃文斯那些构图复杂且精细的纪实照片下隐藏的历史感，他也感受到埃文斯冷漠性格和缺乏主动性之下，潜伏着的强大创作冲动，决定挖掘并助推他成长，为埃文斯介绍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还有拍摄项目。1931年，埃文斯受柯尔斯坦委托拍摄的维多利亚式住宅照片，其中部分照片也收录到《美国影像》中，并且于1933年在MOMA举办了这一项目的展览，其实这算是埃文斯的第一个摄影个展，只不过更多人会把它认为是建筑展。而柯尔斯坦也是《美国影像》展览和画册的重要推手。
欧内廷斯•埃文斯是埃文斯和夏恩遇到的一位文稿代理人、自由编辑兼作家。她和作家和艺术家都有广泛的联系。通过她，埃文斯有机会为出版商比尔顿•比尔斯（Carleton Beals）即将出版的《古巴之罪》一书拍摄插图，在古巴的哈瓦那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拍摄了独裁统治下的经济贫困和人们对压迫的反抗，并于1933年8月顺利出版此书。这一经历让他超越了自己的小圈子，使他纪实摄影师的道路走得更为广阔。之后经正在美国农业安全局（FSA）下属的“生存房屋组织”工作的欧内廷斯的介绍，埃文斯和夏恩成了FSA的重要摄影师，埃文斯在这个力图通过照片来帮助贫困农民的机构中，是唯一一位用8*10大画幅相机拍摄的摄影师，他独特的视觉敏锐性和力求精确客观的态度也让他及他的作品在一帮FSA摄影师中独树一帜。《美国影像》一书中有近一半的照片来自埃文斯成为FSA雇员时拍摄的作品，书中所选照片是埃文斯在1929-1937年期间拍摄，而唯一一张1937年的照片是密西西比河洪水灾害的难民照片，来自于他作为FSA摄影师的最后一份任务。
作家詹姆斯•阿吉（James Agee），同时也是《财富》杂志的编辑，他发现了埃文斯这种直截了当的照片比那些他文章中的插图画更能看穿主题所指，两人有着相似的直觉和对审美的灵敏度，阿吉的文字可以让所谈的人和事活灵活现，而埃文斯的照片可以使眼前的事物有冷静、精准的呈现，埃文斯的距离感和阿吉的亲切感也使两者相互补充，这些最终让两人有了一次自我揭示和震撼社会的艺术合作。埃文斯在FSA受雇的同时，与阿吉一同为《财富》杂志的白人佃农主题寻找素材，他们来到亚拉巴马州探访了三个白人佃农家庭，埃文斯拍摄了这个地区的佃农形象和当地大萧条时期的社会面貌，为此出版了《让我们赞美这些著名的人》一书。而《美国影像》也收录了其中的一些照片。
从上面看来，似乎埃文斯的成就大多源于他的机遇，他所遇到的一些朋友，他们确实让埃文斯身上的才能和视觉敏锐度得到更多的挖掘。但如果埃文斯自身没有独特的才情和他对于兴趣所向的努力，恐怕也难以有这种持久的吸引力。可以再把目光退到1929年前，看看他的成长环境和经历。被广告商养大的埃文斯对于广告中双关语和双义词的本能理解，让他一拿上相机就对准了那些充满各种符号隐喻的广告和宣传海报；母亲身上的贵族气似乎对他作品中一种冷傲的气质，以及日后生活中对奢华的讲究产生不小影响；父母复杂的情感关系以及最终的离异，也让他对周遭事物和人变得极为敏感。而1926年去往巴黎游学的一年，波德莱尔和福楼拜的经典作品的阅读，更加滋生了他的忧郁气质和一种冷眼直面现实的态度；还有巴黎蹲点观察的经历，让他也不断注视那些看似平凡的事物，破败感和细节的美令他着迷，这也成了他很重要的审美取向。这样看来，《美国影像》不仅是时代的视觉记录，也是埃文斯对自我揭示的探寻。
路易斯安州的房屋和工厂，1935年
亚特兰大市的房屋和广告牌，1936
伯明翰市附近的路边摊，1936
西弗吉尼亚州矿工的家,1935年
葡萄牙裔家庭内景一角，马萨诸塞州，1930年
与《美国影像》有关的几个人
MOMA的建馆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Barr）委托时任的摄影部主任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 Newhall），在博物馆成功举办了《摄影：1930-1937》后，决定以埃文斯的作品作为个展，并配套出版展览画册。博物馆的执行总监托马斯•马布里（Thomas Marbury）积极推进了项目的宣传，首先将埃文斯提升至那个时代美国最优秀的摄影师，并且把展览冠于“MOMA史上第一个个人摄影展”之名，还引导评论家发现埃文斯作品与其他正在新兴的纪实小说家和抓拍摄影师之间的不同之处。虽然埃文斯很乐意有这样的殊荣，但他更愿意看到的是对于照片的认可，而非他个人和他职业的认可，所以他在宣传中显得相当害羞，也拒绝摆姿势，这和他晚年的回顾展上希望被朋友、仰慕者、过去的和现在的情人们环绕有很大反差。
前文提到的林肯•柯尔斯坦，这位多领域涉足的文化人物，不仅是这本出版物资金的主要赞助人，还参与了展览策划和书的编写，并且还在画册最后撰写了评论文章。柯尔斯坦希望以一种讽刺的对比来排列这些照片，让照片反映出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社会矛盾，这似乎和他的政治态度有关：对于美国资本主义与物质主义所附带的罪恶的反抗，并认为埃文斯的照片是诠释这种批评的最好媒介。而埃文斯对于照片的象征意义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觉得它们的顺序应当按照审美意义来排列，保持一种匿名的风格，并且要避免明显的政治观点。虽然柯尔斯坦的撰文中强调这本书的排序主要依据埃文斯的主意，但书中照片和柯尔斯坦的评论文章形成的气场，很明显地看出这本书的排序最终是由两人的互相商榷和妥协中诞生。不过，埃文斯特别强调的图文设计得以实现：照片必须一页一张，图片放置右页，对页要空白，图片标题列在每部分的末尾，从而把干扰观看图片序列的元素剔除。
约瑟夫•布鲁们萨尔（Joseph Blumenthal），印刷此书的印厂Spiral Press的负责人，他和埃文斯共同为这本书做设计，在纸质封套设计上仅出现作品名、作者名和出版社的英文名字，并采用黑色布面封皮精装，而内页也实现了埃文斯想要的排版设计。
埃文斯的朋友，也是他的旧情人弗朗西斯•斯特朗斯基•柯林斯（Frances Strunsky Collins）负责MOMA的公关工作，并管理着博物馆的出版物，她让这一项目很快得到了落实，并给出了很多出版图书的意见。
在画册里出现的首字母缩写J•S•N的题献页，这个J•S•N指的是简•史密斯(Jane Smith)，她是埃文斯在他任命FSA摄影师的那年，在1935年初认识的一位艺术家。当时简已是人妻，虽然她丈夫当时有出轨的迹象，但依然有着夫妻关系，而埃文斯对她一见钟情，并保持着两年多的暧昧的情人关系。简陪伴了埃文斯首次的FSA任务，而后的拍摄任务埃文斯也一直心念着这位情人，时常会绕到新奥尔良，简所在的城市，与她会面。后来被简的丈夫保罗•尼纳斯(Paul Nynas)严重威胁一番后，觉得恋情过于沉重，选择逃离。这一题献似乎是对这恋情的怀念，后来简看到这本书时，两人重燃起了火花，与她同样有情人的丈夫离异，和埃文斯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后来由于两人性格和价值观念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婚姻在1954年走到尽头。而在1962年版的《美国影像》，埃文斯也有意识地把标有J•S•N的题献页删去。当老年已再婚的埃文斯再遇到简时，双方表示了过往婚姻的遗憾和后悔，埃文斯还对简说了句颇有意味的话，“但你知道，除了我的底片，我对什么都没有忠诚过。” [2]这句话似乎很好的概括了埃文斯的一生所向。
第一部分内页
第二部分内页
第一部分的图片说明
《美国影像》的评价
如今关于这本书的评价，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史上最好和最有影响力的画册之一，这确实也不为过，它对于图片编排和设计的重视，让它成为摄影画册制作的典范。而在影像方面，也极少有摄影师像埃文斯这样冷静地审视着大萧条时期的美国，虽然对于破败景象的选择带有他自身的主观倾向，但对于拍摄对象的尊重，和尽量客观呈现事物的丰富细节，也让他的影像成为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往后研究国家历史的有力参考依据。而《美国影像》的展览和画册也给埃文斯带来不少盛誉，成了那个时代摄影领域的领先者，也影响后来的罗伯特•弗兰克，以及更多后辈的摄影师。马丁•帕尔和盖里•巴杰在《摄影书的历史》第一卷中也评价了这本书，认为它是摄影书的经典，不仅保有伟大的艺术作品，还向我们展示一切，包括摄影师自身 。再回到1938年，《美国影像》的展览和画册出来之时，当时的各种声音也颇值得玩味。
林肯•柯尔斯坦附在画册最后的评论文章充满着对埃文斯极其作品的溢美之词，他认为埃文斯的眼光是诗人的眼光，描绘着当代美国东部及其属地的社会文明。更甚说：“哪个诗人诉说这样多？哪个画家描绘这么多？只有报纸、流行音乐作者、广播或广告商们会无心插柳，在不知不觉中为后世的历史学家留下关于我们时代的有力证据。而埃文斯的作品不独如此，它们还具备了意图、逻辑、连贯性、高潮、理性和完美的品质。” [3]这样的评价一方面有可能加深理解作品的象征意义，成为了解埃文斯作品的重要参考；另一方面也招来不少非议，有人认为其评论过分修饰和夸大。《时代杂志书评》就认为这个评论文章是一个无聊的衬衫介绍，而发起FSA纪实摄影行动的罗伊•斯特赖克（Roy Stryker）更是坦言，文章不如照片来得好。
曾经FSA的同事佩尔•洛伦兹（Pell Lorentz）对于书中大量收录的FSA照片颇为不满，还发出激烈的言辞，“要不是斯特赖克教授雇佣他，以及受拉塞尔•李、多萝西娅•兰格以及阿瑟•罗斯坦和本•夏恩的影响，埃文斯先生则还没有找到他的视觉‘波长’。如果你购买《美国摄影年鉴》并看一下FSA的照片收藏，埃文斯先生的工作就没有柯尔斯坦描绘的那般神秘了。” [4]
对于展览和书的评价，有位波士顿的摄影记者人认为埃文斯的作品是用一种有偏见的眼光来反映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并没有描绘世界的精神层面。《华盛顿邮报》也称这个展览是一个沉闷的、单调的、抑郁的场景的炫耀。
美国西海岸F64小组的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和爱德华•韦斯顿（Edward Weston）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善于以高雅自然景色来表达美国崇高和优美的亚当斯似乎很难理解这些丑化美国形象的影像，他认为这本书是凶残的，那些描述被丢弃的汽车、毁坏的公寓和被撕扯的海报的照片是对他怀有的国家自豪感的一种侮辱。而开始对美国文化投以关注的韦斯顿对埃文斯的这本书非常感兴趣，他给纽霍尔•博蒙特的信中说道：“他毫无疑问是我们中最好的一个，当我看到一张我喜欢的照片，通常会发现那是出自沃克•埃文斯之手。”[5] 两年后，他还受埃文斯的启发，还前往密西西比河周边拍摄已衰败的农场。
同初版大为不同的两个版本
《美国影像》一书，工作室有MOMA在2012年出版的七十五周纪念版和去年浙江摄影出版社发行的中文版，这两本的图文设计和收录的评论文章大致和1938年版的相同。而在1938年到最新一版之间，还出了三版，除了1988年五十周年纪念版的设计和初版基本一致外，1962年版和1975年版都有明显的不同。
1962年，MOMA出版的25周年纪念版，在设计上做了不少改变，封面加了一幅照片，是1930年在波士顿拍摄的木结构房屋的照片；全书换用了新字体，并在每一幅照片旁边的对页放置了图片标题；带有首字母缩写J•S•N的题献页被删去了，取代它的是由时任博物馆出版部负责人门罗•威勒所写的一段简短的前言，提到将这本书献给“许多年轻人”。为了纪念此书的出版，时任摄影部主任爱德华•斯泰肯的助理雷斯•迈耶，从书中选了十五张照片在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小型的展览。
约翰•萨考夫斯基（John•Szarkowski）在1970年开始筹划在MOMA举办的埃文斯的回顾展，本想在展览的同时，发行两种出版物：《美国影像》的第三版；跨越埃文斯45年职业生涯的选集，以展示他晚期作品和不太知名的作品。不过，因为预算有限，《美国影像》的再版推迟了。直到1975年，画册的版权随着埃文斯的去世而到期，纽约东江出版社（East River Press）借机出版了平装本。字体沿用1938年版，而书中的图片是1938年版的复刻，采用的封面图是1936年在亚特兰大市拍摄的房屋和广告牌的照片，每张图片标题的排版和1962年版一样。
1962年版封面
1975年版封面
最后，强烈建议在阅读这本画册的同时，去看看浙江摄影出版社的《沃克•埃文斯》的传记，以上文章中的不少信息来源于这本书。书中除了有专门一章节叙述埃文斯的“美国影像”外，对于他的性格，及其一生的复杂情感和创作经历也有非常丰富的细节描述。
注：[1][2][4][5]《沃克•埃文斯》传记，浙江摄影出版社，P19,179,107
[3]《美国影像》中文版，浙江摄影出版社，p194-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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